那是 1969 年 12 月的冬天,命运的巨轮开始转动,将我和妹妹与父母卷入上山下乡的滔滔洪流。在清名桥小学办理离校手续的那瞬间,我拿着奖状,懵懂无知的我尚未真正领悟离别之深意,只是木然地跟随父母收拾行囊,却未察觉一场刻骨铭心的苦痛即将上演。 父母为此次远行悉心筹备物资。家人一商量、一合计,我穿父亲的派克大衣,父亲、母亲、妹妹的由妈妈亲手缝制三件棉大衣,说干就干,买布料、棉花,纽扣。当晚就动工,灯下妈妈一针一线皆融入了浓郁的母爱,在短时间里要赶制出来,只有日夜针针密密缝,那是抵御未来海边风寒的温暖护盾。家具在雨青哥哥的协助下,用草绳一圈又一圈牢牢捆扎,每一个绳结仿佛都是对往昔安稳生活的封禁,结实得似乎要将旧时光永远封存。一切筹备就绪,我们在不安与期待相互交织的情愫中,默默等候出发之日的来临。 上船之地位于无锡市文化宫桥边的码头。出发前夕,我宿在文化宫旁的奶奶家,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次日天未亮,我便早早起身,披上父亲的派克大衣。那大衣承载着父亲的气息,宽大且温暖,给予我一丝莫名的慰藉。简单用过早饭,我便登上了铁驳船。 文化宫桥两岸早挤满了送行之人,他们的眼神中满含不舍、忧虑与无奈。人群中,我望见了外婆。她迈着蹒跚步履,于人群中急切寻觅着我们的身影。当她瞧见我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旋即又被深沉的悲伤所笼罩。忽然,外婆似是想起何事,转身带着锦鹏弟弟匆匆往家奔去。原来,她忆起家中有把老虎钳,在农村或许能有用处。不多时,外婆喘着粗气归来,手中紧紧攥着那把老虎钳。她奋力挤过人群,将老虎钳通过人群,一手接一手传递着,直到传到我们的手上时方才放心,眼神中盈满关切。恰在此时,船上响起两声汽笛长鸣,那声音划破清晨的静谧,恰似无情的宣判,决然宣告着离别时刻的到来。 瞬间,两岸送行人群的哭声如决堤洪流般喷涌而出。那哭声,有子女对父母的不舍,有夫妻间的眷恋,有父母对子女的牵挂。每一声抽泣皆如锋利之刃,刺痛着众人的心。我看到平素坚强的父亲,他向岸上的亲人挥挥手紧紧拥着我;母亲早已泪如雨下,妹妹安慰妈妈:“说有成千上万的无锡人上山下乡,不要哭”。此时妹妹才八岁。外婆立在岸边,瘦弱的身躯在风中颤抖,她伸出手,似乎欲抓住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望着船缓缓驶离。船上的人们,亦忍不住放声痛哭,那哭声与岸上的哭声相互交织,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汽笛声声,乃命运的号角,奏响了我们人生的新乐章;这哭声阵阵,是情感的悲歌,吟唱着离别的哀伤。在这片哭声中,我们告别了熟悉的城市,告别了亲人和挚友,朝着未知的远方行进。那是一处充满艰辛与希望之所,而这离别之痛,将永远铭刻于我们的记忆深处,成为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印记。我们携着亲人们的爱与牵挂,在泪水中启航,驶向那未知的命运之洋。 轮船一路向北航行,那钢铁巨兽劈开水面,身后拖出长长的白色水痕。人们起初缓缓跟随,而后,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驱使,快步奔至西门桥上,目光紧紧追随着轮船。随着轮船行至北塘沿河,我的视线也在搜寻熟悉的沿河两岸景象,我的家就在接官厅弄,此刻却已渐远渐疏。有的人甚至一路相送直至三里桥,此乃何等的不舍啊,仿佛这相送,便能将牵挂和爱多延续几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泪水潸然而下,视线渐趋模糊,亲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唯余那长长的轮船,十几艘首尾相连,宛如一条巨大的黑色锁链,锁住了我们的过往,牵引着我们的未来。那轮船由近而远,渐渐地,如同我们与故乡的联系一般,在目光中缓缓消散。可众人的手仍在挥动着、挥动着,似是想要抓住那最后一丝与故乡相连的气息。我的心情,亦随之沉落至谷底,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沉重得令人窒息。 一路前行,我回到船舱。船舱底下铺着的稻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们将棉絮铺于其上,再盖上两条被子,试图营造出些许温暖,仿若在这动荡的旅程中寻觅一丝安稳。我躺在那里,聆听着轮船的轰鸣声,心中五味杂陈。“少年不识愁滋味”,却也被周遭的悲伤氛围所浸染,对未来充满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已然抵达长江口。等待着船闸放水,于我而言此乃新奇体验。望着船闸那巨大的钢铁架构,宛如一个沉默的巨兽掌控着我们的行程。当船闸放水完毕,我们缓缓驶入船闸,静候通航。首次目睹船闸,那复杂而奇妙的运作方式令我暂且忘却了离别的悲楚。先让我们的船驶入,而后关闭门闸,看着内外的水慢慢持平,再吊起船闸让我们通航。此过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人力与自然相抗衡又相互协作的奇妙。 第一次望见长江,其宽阔的江面仿若一幅无边无垠的画卷,有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如梦似幻。我们的船在江面上行驶得缓慢,像是在谨小慎微地探索这片神秘水域。一路向北,每一寸江景皆似在诉说着古老的传奇。 进了苏北的船闸,九围港亦同样历经了先进船闸、关门、平水、通航的流程。此时,众人的情绪渐趋平静,或许是被这不断重复的新奇所吸引,或许是在离乡的伤痛中逐渐麻木。我静静地坐在船头,恰似鲁迅先生归乡,倾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撞击船沿,时而还能听到船底与河床撞击发出的声响,那声音仿若一首古老的歌谣,引领我前往我的第二个故乡——大丰县。我不知那里等待我的究竟是苦难还是希望,只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之中,我心中的无奈与迷茫如影随形。那是对未知的恐惧,对故乡的眷恋,还有对成长的懵懂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在这江风与水声中,愈发浓烈。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每一次船闸的开合,皆似命运之门的启闭,而我,只能随着这洪流,驶向那被安排好的远方,带着不舍、带着憧憬,也带着深深的无奈。在这茫茫的水上旅途,我在离别与前行中,探寻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丝慰藉。 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旅程,如同璀璨星辰,镶嵌在我生命的苍穹,熠熠生辉;又如一首悠扬的长歌,萦绕在我的心间,永难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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