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8年的冬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我们公社一下子来了两百多知青,每个大队(村子)都分配了四到八名。知青到公社的时候,迎接的人群敲锣打鼓,红旗招展,知青们戴着大红花,我当时是个小学生,也被学校派到欢迎队伍中去,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和那些成年人的考虑不一样,我们这些年轻的孩子是真心欢迎的,因为他们在我们面前打开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外边世界的一些花絮,也像吹来了一阵清风,在我们孩子的心中呈现出一片蓝天。 欢迎仪式结束之后,我和一帮孩子,跟着一队知青后面,准确说是尾随。由于时间匆忙,知青屋还没有盖起来,知青就住到大队部里。当天我一直耗到很晚,还是父亲拎着我的耳朵,我才回家的。不过第二天,我去玩的时候,发现一位知青姐姐哭了,原来那天她的身体周期到了,她在镇上的供销社居然没有买到月经带,她哭喊道,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而其他几个男知青在窃笑,我一脸茫然。 还有一次知青吵架了。大队部里一共住了八位知青,四男四女,轮流做饭,做饭的人负责分配饭菜,有一次一位分饭不均匀,另一位愤怒地争吵起来。吵着吵着,一个人说,你有本事别来这个鬼地方! 我很自卑,又觉得对不起这些知青哥哥和姐姐。 二 我四舅当时非常喜欢以南京知青自居,也经常有人把他误作南京知青,其实他是地地道道的本土青年,他和南京知青的年龄相近,也经常和知青一起玩,还跟着他们学说南京话,在我看来,他们讲的南京话,是最好听的普通话。我很小时候,是四舅的跟屁虫,他和我们王家的人不太一样,王家的人喜欢吃喝,喜欢找美食品尝,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喜欢躺平,而四舅喜欢“奋斗”。我至今记得他在家里挂着的他用毛笔抄的保尔•柯察金的一段话:“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是他从南京知青那里借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抄来的,我当时没有看过这部小说,觉得这段话特别来劲,也依样画葫芦,用毛笔抄了挂在家里。 四舅的穿着也和其他人不一样,喜欢穿时兴的汗衫,有人背后说他是“甩子”,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范儿都是模仿的南京知青。我自小好奇心就强,经常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跟着舅舅到知青屋去玩。 第一次到知青屋的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刚进门,就听他们在唱道: 啊~南京 我可爱的故乡 啊~南京 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 你身旁 蓝蓝的天上, 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扬子江 畔, 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 我的家乡 啊~长虹般的大桥, 叱咤云霞 横跨长江, 雄伟的钟山 凝聚在我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 再见了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伴入了青春史册, 一去不复返。 …… 啊~南京 我可爱的故乡 啊~南京 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 你身旁 我在野里沟知青屋里不止一次听他们唱这首歌,男女知青眼噙泪花,情绪低沉。我四舅也跟着后面唱,除了四舅外,村里还有两位青年也跟着后面唱,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美丽的故乡”南京与他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们唱的不是乡愁,而是向往。 野里沟的南京知青屋是我少年时代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因为知青是外地人,也是城里人,他们对我而言,对我和四舅这些乡下的孩子是个全新的世界。知青是最早将城市文明带到乡村的一批启蒙者。四舅喜欢泡知青屋,我也跟着去,他们屋里经常有些乡村里没有的物品,让我极为好奇。他们讲话的口音和方式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回忆南京城里看电影的情形。当然,他们还有“手抄本”,比如《恐怖的脚步声》、《一双绣花鞋》,还讲电影故事。有一次,四舅听完他们讲的《刺杀戴高乐将军》,回来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那场景至今还清晰的记得。后来我看到电影版,发现四舅和知青们的讲述能力极强,几乎还原了电影的全貌。 记得有一次,我从四舅桌子的抽屉里翻到一本破旧的《人民文学》,上面居然印有南京图书馆的章,不知道是哪位知青带过来的。里面有一篇小说《王全》,很耐看,读后印象极深,一直记得这名字。那时看小说不问作者,知道了名字也和人对不上号。很多年后,看到了《汪曾祺小说选》,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老人家写的。 三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尚武之风悄然兴起,我们这些精力旺盛的中学生都崇尚武功高的人,也崇尚力气大的人,听说有个南京知青,是南京市中学生的摔跤冠军,几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在一次知青打群架时,一人撂倒好几个人。还有人说他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时传得神乎其神。这对我们来说是偶像级的,我们一直想见见这位传奇人物。 搬运站有一位大哥,也喜欢舞枪弄棒,与大侠相识。有一天说大侠来了,通知我们去见。 大侠姓韩,原以为他是一位精瘦精瘦的高个子,见面时不免有些失望,他有些发福了,肚子微微凸起,已经不像一位练武之人,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虔诚地拜他为师。那一天我们几个准备了一瓶乙种白酒,请他收我们为徒。他很高兴地接受那瓶白酒,就开始聊天,他说,他不是南京市的冠军,是白下区的冠军。他当场为我们表演了手掌劈砖,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三次成功了。第一次他左手握着砖头,右手去劈,没有成功。第三次把砖头支成一个三角形,成功了。 在我们的恳求下,还教了我们练功的几招,比如仰卧起坐,蹲马步,比如如何扳手腕。我不知道其他几位练得效果如何,我的腕力是有很大的长进。多年之后,在江苏作协《钟山》工作的时候,同事扳手腕都不是我的对手。但作协有一位侦察兵出身的人,在部队练过各种功夫,他听说我扳手腕强,上门前来挑战,编辑部里的同事鼓励我赢他,这哥儿们身手矫健,本以为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拿下,没想到遇到我的强烈抵抗,我咬紧牙关拼命抵抗,但此时我已经多年不锻炼,肌肉严重退化,坚持了大约几分钟后,就输掉比赛。问题是由于用力过猛,也由于多年不锻炼,手腕扭伤,至今逢到雨天或寒冷,还会发作。 四 我的书法启蒙老师也是一位知青。 离镇不远有个村子叫向沟,很多人说有位南京知青,毛笔字写的很好,他姓童,是通过文友时庆涛认识的。时庆涛上高中,我上初中,经常为班级出墙报宣传栏,有一次规模大,墙报栏出到了我父亲工作的供销社的对面墙上。他写的毛笔字,得到很多人的夸赞。我问他,你跟谁练的毛笔字呀?他说,南京知青童老师,你有兴趣也跟他练吧,怎么样?后来我就去拜访童老师,在童老师那里,我见到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字帖,欧阳询的《九成宫》,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等,都是第一次看到的。他告诉我们说,王羲之的《兰亭序》不是王羲之写的,是他的七代孙智永写的,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他说这是郭沫若郭老考证出来的。他还说,对此也有不同看法,南京的高二适就提出了不同意见,后来毛主席还批示说,可以百家争鸣嘛!更让我们云里雾里。他说,有一年春节回南京还去拜访过高二适,高也是里下河人,口音和你们一样。 我把童老师的字挂在家里,天天欣赏。 五 有位南京知青一直在我们陈堡中学任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爱拉小提琴。 小提琴在乡下绝对是稀罕之物,这位老师有一把从南京带过来的小提琴,平常不给我们看,只是周末的时候,才拿出来拉一拉。1975年的中秋节,我作为学生干部值班,晚上听到小河畔传来悠扬的琴声,去一看,他在那里练琴,居然还拉一首《南京知青之歌》,我说这是知青之歌啊,他说,不是,是《广阔天地炼红心》,然后收琴,回宿舍。 小提琴太好听了,我几次吵着想让父母买一把,我说拉得好,将来可以进部队文工团。父母被我闹烦了,买了一把二胡,说,先练两根琴的,再练四根的。当时好几位同学都买了二胡,估计和我的心思一样。那一阵我天天在家拉二胡,起早贪黑的,但天生乐感差,所有的同学都比我拉得好。我的小提琴梦想自然遥遥不可及。而另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个公社干部,他买了一把小提琴,让校内外的女青年羡慕不已。他自己是农村户口,后来娶了一位城镇户口的姑娘,据说是那把小提琴结的缘。 2024年 8月26日上午,天气炎热,冒着36度酷暑,我和明波、德义二位前往南京市江浦区的“知青故里”,去感受一下当年南京知青的生活场景。没有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知青之歌》的歌词作者任毅,他是知青纪念馆的名誉馆长,偶尔会来一来,正好给我们碰到。当年,《南京知青之歌》流传极广,几乎有知青处,便有《知青之歌》。由《南京知青之歌》又派生出《重庆知青之歌》《成都知青之歌》等各地的版本,各地的知青纷纷仿效,盛极一时,当时张春桥对此非常愤怒,下令逮捕、枪决作者任毅。要不是当时江苏的主官许世友“抗命”,任毅差一点就被枪毙了。《南京知青之歌》书写的是乡愁和青春期的迷惘,也有对插队生活的郁闷,因而引起了广大知青的共鸣。现在看来,《南京知青之歌》是知青文学的原点。 王干,兴化人,著名评论家、作家、书法家。2010年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著有《王干随笔选》《王蒙王干对话录》《世纪末的突围》《潜京十年》等。
来源:扬子江文萃
荐稿:时庆涛 编辑:吴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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