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是空的，轮椅是空的，床铺是空的，锅碗瓢盆是空的，灶台是空的，散落的衣物鞋袜是空的。我们的目光空了，肩膀空了，心窝也空出白茫茫的一片。一、哀乐 年轻的入殓师念念有词。一床大红真丝衾被将母亲通身裹住，三条白布带子抄底上绕，再扎紧、打结。母亲成了一个粽子。孝子孝女，外甥内侄，一干人捧头，提结，起身，母亲躺进了棺材。母亲生前穿过用过的衣物，被折叠、压实，一层一层，挤挤挨挨地放进去，贴身贴木，不留一点缝隙。头部脚跟处的不规则空间，也用绵纸和纸钱填实。 灵堂搭起来了。松枝柏叶，白花素幔，层层叠叠，搭出一个虚幻而又真实的世界。地上铺了一层稻草，两根条凳撑起棺木，棺脸前摆上方桌，桌上放了供品。两支粗壮的红烛幽幽燃烧，映照着棺脸上金底朱红的篆体“福”字。 CD盒子保管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现在，它负责释放世界上最不受欢迎却又最流行的声音。在稻草松柏纸幔哀乐营建出来的世界里，微如草芥的母亲陡然高大起来，宏伟起来，似乎山川皆知，天地为之侧目。她像牛马似的劳碌一生，竟是头一次当然也是唯一一次得到这个世界如此虔诚的敬重与关注，享受如此庄重的礼仪。 二、歌哭 妈吔，东方发白么天要明，冤家是你指路人，嗳呵哟…… 守灵至黎明，我的眼帘被一阵突兀的嚎哭声拉开。小妹为母亲指路来了。她伏在灵柩上，浑浊、沙哑的嗓音，抑扬顿挫，哭的是《指路经》： 穿好衣裳戴好帽， 面蒿粑粑背八斤。 从此嫑把儿挂念， 听儿指路么照着行。 妈吔，东方大路你嫑走， 风萧萧么路不平。 呼呼刮齐头巾顶， 咻咻撕扯裤脚边。 嗳呵哟…… 我心头不禁一凛。仿佛看见母亲佝偻着身子，背上背着包裹，头上戴了筒帽，顶着烈烈秋风，孤零零地上路。 妈吔，南方大路你嫑走， 一无鸡来么二无狗； 北方大路走不得， 冰冻三尺么冷飕飕。 嗳呵哟……妈吔， 西方大路只管行， 条条大道通西京。 山区老家，很多人家屋里背眼处都会搁着一两口棺材。我上小学时，父亲就请木匠打造棺材了。我无法体会二十年前父亲在为自己打造棺材时的心态。平静，从容？乐观，豁达？或者，恐惧，留恋？无奈，悲凉？ 母亲在轮椅上坐了七年。那年中秋，送走父亲的灵柩后，小妹开始了她24小时的专职陪护。天气好时便推着母亲，到村头巷尾，和老人们叙旧。经过我们的祖茔时，母亲要求停下，远远地看。那时父亲碑顶上挂着的红绸大花尚未颓败，隐隐约约一点红。 小妹问，要不要去看看？母亲摇摇头。 有一天午后，母亲对小妹说：来，我教你哭。 啥？小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教你哭娘。母亲说得一本正经。 不学！小妹噘嘴。 母亲说，自古无人万年青。你早学会，我早放心。 你哭一段我听听。 妈吔——东方发白么天要明，冤家是你指路人…… 小妹跟着唱。唱着唱着，真的哭了起来。 三、守灵 尽管母亲躺在棺材里，但我相信她一定能看到或者感知到葬礼。这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人出生时有一段时间的蒙昧无知，死亡也有生的短暂延续。 哀乐的音量被拨到最大，一个一个厚重悲沉的音符震颤着天空大地。从下午四点开始，鞭炮声陆续响起，提示我们前来吊唁的亲戚即将到达。我和老大穿了孝服，头缠孝巾，脚套草鞋，手中持根哭丧棒，依序跪伏在百米之外的路口，迎接母亲的内亲外戚。唢呐声中，客人们笑呵呵打着招呼，朝专职收礼的桌前送上礼金，领了回赠的毛巾，往村东头的公房里入席就餐。 仪式一个接着一个。子夜时分，礼生唱喏：“诣孝堂内外肃静，执事者各执其事。”于是起鼓奏乐，先是绕棺，我和老大在前，后是眷属姐妹表哥堂弟孙男孙女二十余人，每人手持三炷香火，老大的长孙女小雅兴奋地跟着她妈身后，时不时问这问那。完毕，礼生唱喏：“孝子出闱，序立东阶；孝眷出闱，序立西阶。默想音容。”行省视礼、敬香礼、初献礼。每行一礼，先生便要讲书读礼，二十四孝，每讲完一孝，我们便高喊一声妈吔，伏拜于地。 灵柩前，孝子孝孙白花花坐成一片，左手抚胸，神态庄肃。 道士的小铜铃摇响，我和老大领头念诵：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孝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孝男：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孝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孝男：瓶之罄矣，维罍之耻。 孝女：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孝男：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孝女：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齐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 多年后回想起跟着道士读《蓼莪》诗的情境，我依旧忍不住眼泪涟涟。那是一堂从远古春秋信步而来的启蒙课。稻草地上的二十多张嘴巴，不分长幼，不论穷富，不论学历，抛却人间杂念一心面对灵柩，在道士悲天悯人的目光里，大声地朗读传承数千年却又似乎是头一回听到的声音。 四、出殡 出殡的时辰到了。 我和老大再次在门外的祭桌前跪下。灵堂内，小妹从棺材上抱下公鸡，掐破冠子，用手指蘸了鸡血，点在纸扎的“金童玉女”的额头上。而后，她端起供桌上的饭菜，边喂边念道： 哭一声来痛断肠， 俑哥俑姐听端详。 我母年老体又衰， 染病一命归天堂。 生前儿女未奉养， 此时阴阳两相望。 买你二人奉我母， 勤剪指甲换衣裳。 一日三餐要做好， 不可粗心误时光。 门外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鞭炮霹雳催发。小妹的声音和动作也变得急促了，千叮万嘱，总是放心不下。性急的抬棺人嚷着起棺，管礼仪的先生抬手朝外压压：嫑急嫑急，母行千里儿也忧啊。 最后一道鞭炮响起，十几种器乐依次穿插吹奏击打，在世俗的大地上呈现出一个欢快纯美不染纤尘的世界。母亲的灵柩被套上龙杆，从我们头上缓缓而过。 五、家园 葬礼之后，我们又回到了老屋。 院子是空的，轮椅是空的，床铺是空的，锅碗瓢盆是空的，灶台是空的，散落的衣物鞋袜是空的。我们的目光空了，肩膀空了，心窝也空出白茫茫的一片。 老大来了，手里拿着几本小学生用的练习簿。不到三分钟，他把丧事的支出情况一笔一笔报出来。 夕阳从平顶上斜斜洒下，照亮满屋的沉默。我们兄妹和老屋一起沉默，和挂在墙上的一排遗像沉默。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我的耳畔又响起了《蓼莪》中的那些悲怆哀婉的声音。 站在院子隔墙豁口处，我再次拍下被炊烟和岁月熏黑的屋门，一副薄薄的对联残留着糨糊草草刷过的面痕，映出门框暗黑的底色，上联：思亲奈何天堂无子路，下联：念母幸得梦里有颜回，横批：哀哀吾母。 敬告读者：4月4日——6日，本公众号因清明节停更三天。4月7日复更。 泰州读者 陈静：吃早饭的时候，我的手机每天都放扬子江文萃及相关的评论，每次听到最后，总是有长长一串作者姓名。上中学的女儿边吃饭边听，从不发表评论。今天却对里面的人名感了兴趣，侧耳听了半天，最后问了我一句：妈妈，怎么没有听到你的名字？我匆忙清了清嗓子，淡定从容地说：“妈妈要好好听一听，学一学，最近也正在尝试着写一写。”唉，要是女儿上小学时就有扬子江文萃这样好的“人民文学”就好了。现在的中学生也有喜欢文学的，但真正能静下心来阅读的不多，能够认认真真提笔去写的就更少了。感谢《扬子江文萃》，在纷繁的信息轰炸中，有一处这样清新宁静温馨的读者家园，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也希望女儿能够多读一些扬子江文萃上的文章和评论。每个人经历有限，可从别人的故事里，能够看到平凡人生的生命之光，看到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严尔碧，云南宣威人。1996年毕业于云南教育学院政教系，曾从教十余年，发表散文、随笔、小说若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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