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竣（ 泰州） | 岳母陆美珍

我们的约束

本文最打动人心的是骑三轮车的岳母与高级干部汪青辰纯粹而真挚的情谊。这段跨越阶层的友谊，展现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真正的情谊不会被身份、地位所束缚，它如同温暖的阳光，照亮心灵。穿越风雨，历久弥新。

我的岳母辞世三十八个年头了。

岳母生前最惦念的人是汪青辰。我的脑子里始终忘不了一个镜头：岳母把煎好的一沓薄烧饼和熬好的大半铝锅大麦粯子粥放进菜篮子，大声喊道：“二丫头，送去给汪政委吃！”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二丫头拎着篮子回来了，模仿着汪青辰的口气说：陆美珍的手艺不错。唔，不错！苋菜薄烧饼搭粯子粥，爽口！”

二丫头名叫闻秀芳，姐妹中排行老二，大家都喊她“闻老二”，后来当了我的老婆。

那时我俩正谈恋爱，她告诉我，汪青辰每次回靖江，都住县政府一招贵宾楼。岳母那时年过半百，是一个蹬人力三轮车的妇女。提起“汪青辰”三个字，岳母脸上就有一种难以掩饰的笑容。她和汪青辰之间，我总觉得有些神秘。

大约是1984年初秋的一天，我下班去岳母家接四岁的儿子。刚进门，岳母便交给我一项任务，用自行车把院子大门后的一蛇皮袋香沙芋送到一招，她说，这是我从石桥头埭上一户户收来的，石桥头的香沙芋好吃。

我知道汪青辰又到靖江了。

在汪青辰下榻的103 房间里，他对我感叹道：“人家不知道你丈母娘啊！靖江有些人说，汪青辰这么大的干部（行政十级），怎么跟个踏三轮车的妇女这样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我率领靖江县独立团在侯河区打游击。那时陆美珍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小姑娘，红头绳扎着两个小辫子，走村串巷为我们筹军粮、做军鞋、抬担架。”

难怪！我心中的谜底有了答案。

“苏州市场上的芋头，烧熟了像烂鼻涕。你丈母娘每年都送香沙芋给我。这个芋头吃起来像栗子一样，又硬又酥，香喷喷的。”汪青辰说，“你丈母娘虽然没读过书，但能说会道。高挑身材，出水芙蓉一般。她人缘好，十里八乡没人不知。她19岁就是村妇救会会长了。我们独立团的战士个个喜欢她，她会双手使短枪哩。”

汪老笑着说：“八竿子捞不着的美人儿，偏偏就让闻天庆娶走了。你丈人老头子年轻时也是个帅哥，当时是我们独立团侯河区队的队长。解放靖江城，闻天庆㧟着盒子炮（一种手枪）带队打了进去。我做了个现成的月老，有情人终成眷属呀。”

岳父告诉我，他参加过大小战役七十多次，1943年火线入党。闻老二经常跟我提起，说她老爸耳朵根子旁边和腿子里的弹片一直未能取出，每逢阴天下雨就隐隐作痛。那时，江苏省民政厅每年都从南京寄一双高筒棉皮鞋给他。

岳父喜欢开玩笑，他告诉我：“我的区小队驻扎在陆家埭，我借宿在你丈母娘家。我脑壳疼时，她烧一锅开水，不断地用热毛巾给我敷。有时坐我床沿，为我们战士订布鞋，我就讲些打仗的故事给她听。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了呗。她不嫌我是拐子。我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曾经是靖城派出所副所长的何奶奶与我共过事，对我岳母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她说，闻天庆封建思想太厉害，陆美珍生女儿，生了一个又一个。老狗杀的，非要老婆给他生个儿子。

岳母生了七女二男。她本来在缝纫机厂做妇女干部，20世纪60年代，女儿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世间，工资捉襟见肘，她辞了职，依仗人高马大，蹬起了人力三轮车。她的人缘好，人脉广，往邮电局马路边三轮车上一坐，别的车夫的生意与她没法比。闻老二常跟我叹气：“我九岁就辍学，三年级都没上。妈妈前面蹬，我在后面拱，最远拱到三十里外的季市，最难是上桥和上坡。”

闻老二说，妈妈总是到缝纫机厂请老同事收集擦机器的废棉纱，回家用洗衣粉泡过，过净油污，再一根根理顺，然后成捆的送到广陵镇回纺厂，织成回纺布给我们做衣服。妈妈白天踏三轮车，晚上就纺棉纱。

岳母对子女管教十分严苛，闻金娣（老四）穿喇叭裤，她骂：“哪天再穿，我一把剪刀剪掉它！”闻玲娣（老五）涂口红，她气不打一处来：“中了邪了，再妖怪，看我不把你嘴撕豁！”

我与闻老二处对象，下班后相约去人民公园，岳母见天色已黑，对我这个准女婿不放心，唤来闻老八，以命令的口气说：“满芳，跟好你二姐，一步不准离！”

闻老八时年十虚岁，遵从母命，倒蛮负责，我和她二姐肩并肩走，她如影随形，目不转睛，亦步亦趋。

1985年，岳母被查出肺癌，副县长孙力行亲笔写纸条，请上海肿瘤医院裘教授帮忙。裘教授亲自为她做检查，确诊癌细胞已经转移。医院人满为患，教授劝他回家。离开上海时，岳母拿出藏在衣服里的地址，我陪同她来到苏州，找到十梓街的汪老家。汪老刚从苏州医学院党委书记岗位上退下来，岳母一见汪老，号啕大哭：“汪政委呀，我还有三个孩子没成家呀！”

汪青辰笑着问她：“什么事这么难过？”

“汪老啊，我得了癌症啦。”

“得了病就治嘛。癌症不可怕，现代医药发达。我请医学院教授帮你用烙铁烫一烫，把癌细胞杀死不就好了嘛。我们苏医有个教授是靖江孤山人，是我把他送到美国去进修的。你怕什么？我让汤瑞陪你去住苏医附属第一医院，住院费用你别担心。饭钱也由我们把，汤瑞送茶饭给你吃。”

汪夫人汤瑞是苏医政治系教授，她对我说：“小陈，我也退休了，正好有时间陪你丈母娘，你放心回靖江吧。”

岳母住进苏医第一附属医院，所有费用汪老夫妇担了。但癌细胞已扩散到淋巴，医生无回天之力。治了一个多月，岳母回到靖江依靠杜冷丁减轻疼痛。那天，岳父把她从市人民医院二楼驮下来，躺在三轮车上送回了家。夜里，我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岳母来到我床前，嘴里说着“你倒好，放了我不管了。”我倏地坐起来，心脏扑扑直跳，猛然间觉醒，岳母走了。我到了烈帝庙街66弄29号，老远听到哭声一片。进得家门，灵堂已经设好，闻老二哭着对我说：“我们几个守着她聊家常。我起身望她，见她自己换了身喜欢的衣服，坐到马桶上解手，站起身眼睛一闭就断了气。”

岳母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离开了她眷念的子女和她热爱的靖江这片土地。那天是1986年9月9日，毛主席忌日十周年。姐妹们说，母亲被毛主席接到天堂去了。

岳母走时虚龄五十八岁。  

作者简介

　　　        

陈竣， 靖江人，吸过粉笔灰，做过种田郎，干过烧炉工，掌过红印鉴，现握笔杆子，痴情于作诗写文，有近百篇作品刊登在各类报刊上。

来源：扬子江文萃

荐稿：沈培林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