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四
昌大将自己的本职工作完成之后,往往会到车间的报栏上去看看报纸。他极其关心工厂的体制是否要进行改革?如果有一天企业改革能够实施,他就有了用武之地。因为他有精湛的焊接技术,有的是那似乎永远都使不完的力气。每每他在工休之余翻阅报纸的时候,班里几个喜爱投机取巧的小青工就会跑过来,笑容可掬地说:“嗳嗳,昌师傅啊!哪一天再推荐活学活用‘毛选’积极分子,我们肯定投您的赞成票,让您也风光一把。来来来,请您帮帮忙,我们这儿的事情真得忙不过来呀……”
“你们这些家伙,就这么容不下人,我有我的生产定额,你们有你们的任务指标,大家都在同一个屋檐底下晒着太阳,啃的都是大小一样的干馍头,好意思张得开这张嘴?”昌大绷着脸,回避着。
“哎呀,我们的昌师傅哎,看得起您,才来请教您这个大师傅的呀。”其中有个青工夺下他手中的报纸,连说带拉地拽他。
“哼!工厂马上也要体制改革了,看你们这些懒骨头今后咋办?”
“那……您肯定是我们厂里未来的‘冒尖户’呀,我们这些小字辈一定甘拜下风!到那时,您发了财可别忘了我们,您尽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也要分一点残羹剩汤让我们喝喝哟……”小尤也夹在中间嚷嚷道。
昌大笑了。他的心里开始平衡起来,瞧那模样,如同工资连续晋升了两级,或得到了一笔重奖那样的欢欣和快慰。他拿起焊钳,心甘情愿并乐滋滋地跟着他们去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现实中来,当然还是忘不了家中的那几亩责任地。只要有人是说起“土地”“原野”这一类词语,他的思绪就会马上回到他家的那块地上去。一惦记那地里还有许多做不完的事情而又无法去做,他的心里自然又会发怵。因为庄稼不等人,农时不可违啊!
他何尝不羡慕厂里的那些双职工呢,与人家相比,这箪食瓢饮的日子早该使他自我解嘲了。为此,他将这贫穷的生活都归结于上帝的安排和命运的捉弄。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有一天,县长来到厂里视察工作。临别时,厂长顺便向县长汇报了昌大家里的实际困难。县长听了很是同情,回去后即立刻指派人将他老婆孩子的户口,迁到了离厂不远的郊区。家中仍然是那几亩责任地,但肥田沃土,庄稼长势格外喜人。田间管理及往返路途消耗的时间,省去了他多半心机。每天下班以后,他脚一抬就能回家。除了种地,还养了许多蚕和几十只长毛兔,其他家庭副业也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可谓五谷丰登囤冒尖,其乐融融享太平了。从此,班里的人对他都刮目相看。他说话时的声音也高了八度,走路时,腰板也直了许多。逢人便讲:“承蒙厂长如实向上反映了我的实际困难,万分感谢县长大人亲民爱民的关怀,我顾德昌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们这些家伙,现在不能将我当作笑料了吧?”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态荡漾在脸上。
梦,毕竟是梦。醒了以后还得面对现实,去招架和对付眼前的困窘。
他多么巴望将几天的时间并作一天过,多么企盼有人应允他在一日之中可以完成一个星期的生产定额,把那些效率不高而产生的多余时间,归还给他打理家中那块要命的责任田。然而,厂里铁律般的规章制度总带着几分严酷的现实,绝不由他想得那么美妙,他心中那美好的希冀,也只能又是南柯一梦了。
昌大只有依靠加班来弥补一点因家中责任田管理不足而造成的损失,哪怕是一个小时的机会也不肯放过。即便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别人望而退却,但在昌大面前是绝不打回票的。
有一回,厂里要突击赶制一只巨型军用储油罐,那难度很大而且十分危险的仰焊操作,需要技术非常过硬的技师来完成。全班大大小小的焊工没有一个肯上,也无人敢上。这个像泰山压顶般的政治任务,车间主任像急疯了一样的叫吼道:“今天谁给我把这个仰焊拿下来,我就放他3天假,外加10块钱奖金。说话绝对保证算数!”昌大看中的就是这个极其宝贵的3天假,在这3天时间里,又能解决家中责任地里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啊!
在“重赏”之下,昌大这个“勇夫”自然挺身而出,并且按时按质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小尤笑他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昌大虽听不懂那些外国文学作品里的洋玩意,但晓得是在嘲笑他惜金吝财,于是就脸红脖子粗地为自己辩解:“你这家伙说得倒轻巧,你们夫妻双双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至少一百大几,即使天塌下来了,他娘的还有厂房撑着呢!月底一到,会计将牛皮纸信封拆开来,往外一抖落,一张张 ‘大团结’就撒满一桌面。而我家大小5张嘴,光牙齿拔下来恐怕也有一大碗哩。不做吃什么?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班长倒也是个实在人。背地里时常对大伙儿说:“你们以后尽量少开涮昌大了,讽刺挖苦他无非是乐得一笑而已,他很够呛啊!过去的老黄历我们就不去翻了,你们看他这几年的生活过得多寒碜。要不是厂里每年有一套工作服发给大家。我看他还不知穿什么衣服来上班呢?再说他每个礼拜六骑着那辆破‘永久’自行车,顶风冒雨往返于家和厂里之间,可以想象得出是个啥样的滋味?一个月加起来的行程,够我们上一趟省城都绰绰有余。可他迟到过,早退过吗?从来没有!他赶路来上班的时候,我们这些人还焐在热被窝里正睡得香呢。”
只要不在真空世界里生活,外人的各种流言蜚语也在所难免。有存心嘲讽的,有打趣取乐的,也有说公道话的。可昌大还是昌大,对外人的闲言碎语,从来不搁在心里,他无心理会这些对自己来说,没有任何经济价值而且相当无聊的“耳边风”。重要的是,今后如何能多加一个班,怎样能在自家那块责任地里多打一斤粮,即使口袋里突然能多出几枚硬币来,他也会有几分欣慰感。钱对他来说,才是在居家过日子的好东西,才是这个世界上连鬼都十分喜欢的“法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