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老家的母亲,因患类风湿性关节炎,手脚变形生活不能自理已经好几年,每天坐在轮椅上度日。我在客厅里装了摄像头,每天在单位里打开手机就能看到。 多数时候,我是没时间看的。 前年按揭买房。工资刚到账,第二天就得还房贷。女儿上高中,学校距离我住的小区15公里,早晚都是我接送。 妻子高血压、高血糖,几乎天天往医院和药房跑,我给她买了血压仪、血糖仪,她不相信,只相信医院。多说两句,立马跟我吵,说我不关心她。 我没告诉她,我每天早上起来时头也晕,嘴里发苦,想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一直不敢,生怕查出个什么来。 不料,父亲骑电动车又摔了一跤,大胯摔断,在老家医院动了手术。 请假陪护一周,刚回来,女儿学校召开家长会,妻子说她没空,非得让我去。校长和主任讲了什么我忘了,只记得那个主任在台上说,我和校长讲得口干舌燥,有的家长在下面睡得昏天黑地。 晚上接女儿,路上,女儿说,别人家都是在学校附近租房子。 到家时将近十点,女儿对我说,还要玩一会儿手机。 我几乎要崩溃! 黑眼圈严重。到了单位,精神恍惚。领导提醒我打起精神,我唯唯诺诺。我在单位是个劳务工,工资跟在编人员没法比。双休和节假日跟他们一样休息,工资每个月按时到账,最主要的是离家近,骑电动车几分钟路程。如果失去这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啥。进单位之前我做点小生意,“口罩”之后我选择上班。还有一点,奔五的人了,应聘保安,人家都不一定要了。 父亲出院后在家里养伤,走路不利索。弟弟在老家,也为生活奔忙。我周末两天回去,在家里住两晚上,给二老做饭、洗衣服。频繁奔忙在老家和城里之间,每次回来我都跟妻子感叹:“得把身体养好,不然,到了晚年,子女遭罪。” 父亲和母亲上辈子肯定是仇敌。父亲脾气暴躁,母亲一辈子没有出他的手心,这把年纪了,对母亲依旧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我劝过,呵斥过。我一离开,依然故我。 老家房子装了监控后,起初我三天两头打开手机看。母亲坐在轮椅里,嘴巴一动一动的,似在咀嚼,又似喃喃自语。我知道,她正在说奶奶活着的时候如何对她,说她进了王家的门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我在这边看着心酸。 上个周末回老家,母亲向我诉说她在轮椅里知道的一切。村里谁谁谁前几天死了,谁谁谁患了癌症,没几天活头了。某某某离婚了,怎么说离就离了呢?他比你弟弟结婚还早半年,大孩开学就上高中了,不知道两个孩子跟谁。 我就纳闷,母亲不出门,怎么知道这么多? 父亲在一旁呵斥:就你话多,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待了! 因为有我在,母亲胆子大了许多,父亲不让她说,她偏说。她把我不在家里的这一周,村里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全说给我听了:一队黄超的孙子前几天在大河里淹死了,十二岁了,开学上初中了。你婶子来找我说话,上次你带的咸鸭蛋,我给她拿了四个,你婶子喜欢得不得了。院子里你撒的苋菜,我洗面筋汤喝,家后你嫂子来咱院子摘了好几回了…… 等母亲说完,我说:“娘,我给你洗洗头吧。” 母亲说:“我都有两个多月没洗头了。” 给母亲洗头的时候,母亲又告诉我:“七队的老倔和宋孝阳前天来找你大大玩了。你大大去年这一摔,都快一年了,他们两个和你大大差不多大,从小玩到大,年把没见你大大了,就来咱家看看。” 我一边给母亲洗头,一边想象着老倔和宋孝阳的模样。我已经进城居住近二十年,老家的很多人,有时候名字和人对不上号。毕竟,村庄太大了,四五千口人,很多当年的小孩子现在都生子抱娃了。 听到母亲说他的发小,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对我说:“小渠的大大,都是小渠媳妇和小渠弟媳妇端屎端尿,你看看,换作别人,谁能做到。咱们一个村的人,都夸!” 小渠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兄弟俩,结婚后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田地和伺候老人孩子都是两个媳妇。父亲不是第一次在我跟前说这事了。在他没有摔伤之前,他就在我跟前念叨这事了。 我最厌烦父亲拿别人跟我比较。我初中辍学以后,父亲就在我跟前念叨村里的谁谁谁和你差不多大,人家学木匠活,已经能挣钱了。我打工回来,他又在我耳畔念叨,谁谁谁一年挣了多少钱。我在田里割麦收庄稼,他又在我跟前念叨,你看你干活不像干活,谁谁谁什么农活都会干,比你还小的时候,人家就会开拖拉机了。 结了婚,我终于有机会逃离村庄,没想到现在回来依旧要听他的念叨。每次回老家,看到父亲闷头坐在那里,我就心烦。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一丁点书本里写的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宽厚、仁慈、理解、包容,更别提笑容了。我活了四十多年,几乎就没有看到他笑过。几十年来,我、母亲还有弟弟,活在他的打骂、诅咒、冷脸、唉声叹气中。我经常梦见父亲对我和母亲大打出手,经常梦见父亲摔碗砸筷朝我挥着大手。所以,当他再一次说起小渠时,我义无反顾地怼了过去:“大大,你的两个儿子不孝顺吗?你的两个儿媳妇不孝顺吗?” 父亲显然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我会反驳他。也许他一直以为,我还是那个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儿子。 其实,初中的时候,我的成绩不错,考重点高中还是有希望的。初三二模之后,需要交二十元考试费,就因为这二十元,父亲毅然让我退了学。他的理由是,即便考上高中,能保证考上大学?就是考上了大学,能保证找到工作? 我被他问住了,把书包背回家后,班主任找上门来,班主任和他是小学同学,他对班主任说,老同学,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我这个家跟你没法比,你走吧。 班主任走后,我在镇小学当教师的表姐又来劝,父亲态度决绝:不行,他还有个弟弟! 我二叔闻声赶来,说学费他给拿。父亲说,你想供他上学,你把他带你家去吧! 那时候,村里人都知道我是个上学的好料子。直到我在城里买了车和房,再回去时,还有人问我,你恨不恨你父亲?我说,不恨,俺大大当时也有他的难处。确实,我对自己的父亲恨不起来。生在这样的家庭,我早已学会了忍受。有一回,父亲打我,我跑到公路上,母亲找到我,跟我说,儿啊,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好活着,终有熬出头的那一天的。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也这样劝过我。 父亲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回怼他,脸色难看,一时有些愣怔,然后,连连说着“孝顺孝顺”。我能看出来,他心里不服。他大胯摔断,我请假在医院看护了七八天。他回到家后,弟媳妇和弟弟每天来端屎端尿。那段时间,我一有时间就开车回来,妻子有时候也跟我回来洗衣做饭。我真的不知道,所谓的孝顺,还需要做到什么地步。 一旁轮椅里的母亲接话了:“咱们家的孩子不孝顺,咱们的坟头都该长草了。还要怎么孝顺?” 下午回去时,父亲坚持让我把买的西瓜带走给女儿吃,说玉米啃不动,让我也带走。还有弟弟给他们送来的葡萄,嫌酸,让我也带走。 我拾掇好,提了塑料袋,跟母亲说,娘,我走了。又回头跟父亲说,大大,我走了。母亲说,你骑车路上慢点。父亲则没有言语,在那里钩着头沉默。 车子驶出村子,耳畔刮来柔柔的风,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心里一个劲埋怨自己:你啊你,真是没用! 王文钢,本名王千里,1977年出生,江苏徐州人。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第九届签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