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孟国庆,1950年出生。1969年支边内蒙古莫旗。1976年在黑龙江大兴安岭师范上学并留校工作。1984年调回浙江工作,公务员。2010年退休。 进山 公社要办电,规定各大队派人进山砍电线杆,然后放排运回。我们生产队派队长汪志春和我进山。 从讷河乘火车到大杨树之后,就有山里人过来带我们进山。我们身负六七十斤的粮食和行李,有路走路,无路就趟道。越走,两旁的草越高。越趟,眼前的树林越密。人和屯子越也发稀少。头一天晚上我们是在一个小山梁上露的营,第二天傍晚,出人意料地在一个小斜坡上发现了一幢破旧的木榼楞房子。 带队的决定在这住下。 我是头一次见到木榼楞房子。这是完全用木头垒起来的建筑。墙体、屋顶、地面全部都是用原木搭建和铺盖的。屋子里,还有用木头垒起来的木炕。把狗皮朝炕上一铺,往上一躺,别提哪个好玩和新奇了。 我仰在铺好的褥子上,眼睛瞅着全是用木头摞着的屋顶,正瞅着,觉得圆木慢慢飘浮、移动了起来,就像躺在小船上一般。许是是自己眼花了,我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清醒。晃了几晃,眼前不仅依然恍惚,而且还听到了吱吱呀呀的动静声。觉得不对,我坐了起来。这一坐,发现屋的墙角已经歪斜了。我心里一惊,大叫起来:“不好,房子要倒,快跑。”我一起身,拽起一旁正下石头棋的汪志春,下棋那几个人听我这么一喊,也惊了,呼呼啦啦也都往外跑去。 “哗”地一声巨响,木榼楞房子歪歪斜斜地塌倒了下来。万幸的是,一屋子里的人全都跑出来了。我们几个跑在头里的人都没咋着,只是最后跑出来的三斗子出了点意外,他的左脚后跟被倒下来的木墙啃了一下,去了小拇指指甲那么大的一小块肉。 第三天天都快黑了,我们来到了一个河湾。领头的决定今晚就在这河边驻扎露营。 我们到来时大老远就瞅着河滩上燃着一堆大火,有人正不断地往火上架着一根根倒木。当时我们都纳闷,又不是夜晚,天也不冷,架这么大火是干嘛呀?做饭也用不着这么大火呀。 汪队长沉着脸回来告诉我:“他们这伙人出人命了,今儿头午有两人扣排底下淹死了,他们正架着火炼人哪。”我没听明白,问:“炼人是咋回事?”汪队长斜了我一眼,说:“这深山老林里,人死了咋往回搬哪,那不得把尸首烧成灰了再弄回去呀。” 这伙子人也是莫旗的。他们的排木走到一个急湾时,木排上前后两个大棹,杵到了崖岸上,两个人被大棹的弹力拨拉到了水里,俩人刚一沉底,排木就压了过来,两人就生生地被扣在排木底下,直到闷死。 听说,其中一人是知青。 第二天一早醒来,河滩的火已经熄灭。 “怎么停火了?”我好奇地来到火堆旁,见到两人蹲地上拿着根木棍扒灰。我问:“你们烧完了?”其中一人说:“啥叫完哪,找上几块囫囵个的骨头带回去跟他家人有个交待就是了。”我瞅见地上的油布上已经摆着了几块白色的碎骨,另一位从灰堆里拣出了一根细长的骨头,用石块砸成碎块后,拾到油布上面。我问:“不是说两个人嘛,你们咋区分谁是谁的呀?”扒灰人说:“都搁一块烧了还分啥呀,好歹捡上几块包上,等到家再把它分成两份就完了,啥张三李四的,死了不都那么回事嘛。” 河神爷
开排的头天祭神。一是要祭山神,一是要祭河神。领队的三队刘队长祭完山神,又带着众人到了河边,摆上祭品,向河里洒了白酒和白面,共同跪倒向河神爷祈求平安。完了,刘队长宣布三条规矩:一是山上的木桩绝对不许坐;二是吃饭前必须要先“交待”。“交待”就是吃东西前要先敬山神和河神。三是不许杀生。 明天就开排了,心情朗朗有些高兴。在河边无所事事地闲步溜达时,看见不远处有个东西在水边的卵石中缓缓挪动,定睛一瞅,原来是一只老鳖。这个地方竟然会有老鳖?我有些喜出望外,迅速跑上前去按住它、将它从身后捏起。老鳖在我们老家是头等滋补的食材,我十分兴奋,举起老鳖就向正等着开饭的人们叫喊:“你们瞧,我逮到了什么。”
刘队长一见,瞬间瞪起了他那两只牛眼,没遮没拦地就朝我骂开了。从我一直骂到了上八辈祖宗。其他人也个个用怪异的眼神瞅着我。我懵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汪队长跑过来说:“咳,你这小子,怎么把它给逮了呀,快,快放了它。”
我似乎明白自己做了件犯忌讳的事,于是用力一甩,将老鳖扔进了河里。刘队长见我此举又接着骂。骂了一阵,就数落起汪队长来:“志春你也是个狗操猪稀里糊涂的玩意儿,不知道放排是个要命的活吗?你们队里人都死净了还是咋的,带了这么个混帐东西出来,你说这排还怎么往下放。”汪队长让老刘这么一激,也对着我骂将起来。
姓刘的骂我我可以全当放屁,汪队长吼我,我就受不了了,反击道:“我到底犯啥事儿了,一个个跟凶神恶煞似的?要嫌弃我明说,我自个回去。”汪队长见我来真气了,说道:“大脚,你说你今儿是中啥邪了,大伙敬都敬不过来呢,你却把它给抓了,抓完了还甩它,这不得遭报应吗。”我说:“报应啥,不就是只王八嘛。”汪队长吼叫道:“还不明白呢?你知道你逮的是谁?那是我们祭拜的河神爷!” 王八老鳖竟然是河神爷?怪怪,在自己心里最猥鄙的四脚鳖跑进山里竟被尊供为神物了,真不明白放排的祖先是怎么寻思的,找了这么个东西来供奉。 十八湾
我们大队这组排的口爷是前屯一队的老包头。老包是个四十多的半大老头,孤身一人,平日好嚼个黄连素。是队里的保管员。没想到,这么艰巨的任务,大队竞然安排了这么个糟老头子来当口爷,让人费解。瞅着大老包那迷糊眼和雷公嘴,实在难以叫自己产生信任。不过可以断定,大老包年轻的时候肯定放过排,说不定还有过一段不一般的经历。
口爷是在一组排木上,站在前头看水流指导木排行走向的人,相当于舵手。口爷一般由对河流状况熟悉,善看水道受众人信任的人担任。在原始森林的河套里走排,要是看不准水流,排木不是搁浅就是钻死胡同,不是扣排就是迭排,不是窝排就是散排。反正没口爷要想把排木放下来是难上加难的事。 开排之后,我们最初还是跟着前面木排的行走轨迹行排的,可是河道拐了几个弯,就看不着前面木排所走的水道了。这时候,木排底下开始“沙沙沙”地响了起来。“糟了,遇上浅滩了。”汪志春招呼我:“快往里打棹。”可是晚了,河底的卵石已经清晰可见,木排越来越重地磨着河底,终于走不动,搁浅了。我们下水一瞧,主流在我们排右边的三四米处,我们走到浅滩上来了。 怎么办?三十多根木头的木排,如何才能从浅滩上移到主流上去?听大老包说过,遇到这事,可以借用后面上来的木排拉自己一把,帮浅住的木排拽出浅滩。 没过多久,我们就看见四队的木排缓慢地过来了。我们向他们大声叫喊,让他们走我们右边的正流。汪志春还叫掌后棹的三斗子,让他经过我们木排时把他们排上的搲驴子扔给我们,好拉我们一把。三斗子虽人高马大,可是有些大骨节,动作不太灵便。他听到汪志春让他扔搲驴子,知道要让他帮我们拽排,就去解缠着的绳索。等到他把绳索解开的时候,排木已经跑到我们跟前。他着急了,急忙转身将搲驴子扔了出去。可是,这头笨牛的身子根本没转到位,扔出来的方向是斜的,搲驴子落在他们自己的木排上。我们眼瞅着四队的木排匆匆地从我们身边走过,目瞪口呆。 眼前是张三十多根腰般粗的木头扎成的木棑。靠我们俩这毛力,怎么往下整呢?我蹲一边叹气,汪志春下河围着木排一遍遍地转。琢磨了半天,汪志春说,整张排咱是弄不动它,只有化整为零。我说:“是不是要把木排拆散了?”汪志春说:“那倒没必要,你看见了吧,木排是两节的,前后有半尺来长的间隙,咱先将前面的排木用木棍往前撬一二十公分,再跑到后面将后面的排往前撬一二十公分,这样就能省一半的劲。”我说:“就这么几寸几寸地往前挪,猴年马月才能弄出去呀。我看咱还是等着下一拨木排下来,让他们帮着拽出去吧。”汪志春说:“你说着玩呢,十天不来排咱就等个十天,一月不来排咱就等他一个月?谁能受得了这罪?咱还得把立足点放在自己力量的基础上,自力更生把木排整出去。”我冷冷地反问:“愚公移山?”汪志春说:“对,今天就咱俩算活学活用‘老三篇’一回吧。” 不管心里怎么想,汪队长的话我还是听的。我们俩就开始一会儿前头一会儿后头地将木排一点一点朝前挪。累了就回到木排上歇会儿,渴了,就捧口清凉的河水喝。天到过午,木排终于被撬出浅滩。 我们知道自己耽误的时间太长了,落后队伍很多。中午也没停下来做饭,只吃点带出来的干粮,拼命往前赶队伍。跑到了太阳偏西,才在一个长河滩上赶上了我们大队的木排。三斗子大声叫着,让我把排后面的搲驴子扔给他。三斗子接手后将搲驴子往沙地里一插,油丝绳顿时就蹬直了,由油丝绳连着木排的搲驴子就跟犁铧耕地似地在卵石滩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地沟。排木在巨大的阻力下,慢慢地停了下来,缓缓地靠在了河边。 一上岸,汪志春就裂嘴骂开了:“妈巴的三斗子,你这腰软鸡巴硬的玩意儿,指望你扔搲驴子拉一把吧,往南京的却甩到北京去了。你说你除了能打榔头,还能干个啥?”三斗子不好意地嘻笑说:“是你自己跑偏才跑到浅滩上去的,怎么还赖上我啦?”汪志春捡起沙滩上一根细木棍,扬手说:“还敢强嘴,去,给俺俩盛饭吃去”。 口爷传下话来了,明天要过十八湾。
所谓十八湾就是河道里有十八处急转的拐弯。据说,这段水道不光水流急,弯子也死。如果木排不能顺利拐过每一道湾,一是木排可能撞上崖壁会把木排撞散,二是木排可能会横搁在河道上动弹不得。如果这时上边有木排过来,上下两张排将撞在一起,结果不是迭被就是散排。汪志春嘱咐我:“今天走的这十八湾看来是个鬼门关,没法,死活只有靠咱自己闯了,绝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咱。上排后,你得听我的口令,不说叫你停,就是累吐血了,也不能停手,听见了吗。”
我听出汪志春话里的严肃性,汪志春我是从内心佩服的。他是尼尔基中学高中毕业生,像他这样墨水喝到脖梗儿的人,毕业后要在街里找上一份体面的工作并不是件难的事。可不知为啥,毕业后汪志春却回到了屯子,一头扎牢了农村。他这种文化高而且头脑活泛的人在乡村里是极为稀罕的,只有像他这样的人到了农村才能真正称为之知识青年,我们不过就像老乡对我们的称呼一样,只是一帮“学生”。 开排之后,木排一直在稳水流里行走,两岸都是厚厚的一人多高的草,偶尔才划过去一两棵树影。云彩好像也在跟着我们轻轻地飘动,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缓缓地移动,满世界弥漫着一股悠闲松快的倦意。个把小时之后,眼前的树木逐渐茂密了起来,河面也开始变窄了,木排也快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前面的河道忽然就拐弯了。汪志春立即警惕起来,招呼我:“咱两都往里打棹,让木排往里流走。” 越靠近湾口,水流就越发急了起来。我和汪志春一前一后使劲打棹,木排顺利地拐过了弯道。刚过弯道,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往回来的急湾,汪志春喊了声:“往外打。”我就改了方向猛打大棹。木排在湍急的水流里,与河岸刮碰着拐过了第二个湾。湾头刚过,又是一个急湾,过这个急湾时,排头好几次撞到了崖岸,还算幸运,木排在急流中并没被搁住,又闯了过去。 前面又有一个河道的拐弯,我们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汪志春说:“咱俩这干法不对,没到拐弯的时候,咱俩往同一方向打棹让排木往内里靠,到了拐弯之处,咱俩就要反方向了。我前面往里拐,你后尾就往外打,配合着我把头拐过去,要不的话,头就别过不来了。” 汪志春就是善动脑子,来到下一个湾口我们按新方法使排,果然,木排拐起弯来就容易多了。 排木拐过了一个接一个的河湾,到底过了多少个我也数不过来,反正汪志春和我都已经精疲力竭,大湾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当我们又进入一道狭小的急湾时,我已经双手无力两腿发软气力不接喉咙冒烟,再也打不动棹了。我绝望了,心里寻思,管他妈了巴子的排不排的,老子不干了,生死由天吧。
我刚一松懈,汪志春就吼上了:“怎么不打棹呀,这就熊了呀,想让他们看咱笑话吗?”我看汪志春发火了,又不得不摇起沉重无比的大棹来。我刚一使劲,快速转弯中的大棹头猛然被岸边的石头撞了一下,大棹一弯,产生了一股反弹力,就把站立不稳的正扶着棹尾的我弹进靠岸一边的水里。
我没头没脑的沉到水里时,立即想到来的路上两个被烧的人,那俩人不就是像我这样落水扣到排底下上不去的嘛?我一激灵,脚刚够着硬底,就拼命往向上蹬,头一露出水面,就看见粗大的排木急速地朝自己方向猛压了过来。我双手搭上木排,奋力往上一跃,就在木排和崖壁的一条细小夹缝中蹿上了木排,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右脚还没等完全抽上来,就被飞快靠上崖岸木排夹住了。 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脚的伤痛,吓得趴在排木上不停地呛气咳嗽,不敢动弹。 排木被急流憋靠到崖岸的同时,就死靠在崖坡的乱石中动弹不了了。他娘的,真是万幸呀,如果刚才自己落水之后不能及时反应,被扣在木排底下,即使有再好的水性也别想上来了。 汪志春亲眼看到这一过程,脸色铁青神色惊慌地从前排跑了过来,抓住了我就紧紧地不放。我说:“汪队长,没事,没事。”汪队长眼睛盯着我,半晌才开口说话:“啥没事啊,你知道来前儿路上遇到的哪俩被炼的人,命咋没的吗,就是刚才这么回事。”我装镇静,说:“队长,我命硬人倔,河神爷可不稀罕我。”
汪队长两眼通红,略带抽泣地说道:“大脚呀,这回选上你跟我出来,还真是选对人了。刚才这码子事换上队里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出得来。大脚,我得感谢你,刚才你不光是救了你自己,更是救了我。要是真出上点事,让我怎么跟你千里之外的父母交待,怎么跟公社大队和社员们交待呀。”说完,汪队长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赶紧说:“队长,你瞧,咱这排木塞堵在这河道上也不是个事呀,后面的排要是下来,非得把咱的排撞散了不可。”汪队长警醒了过来,收起眼泪,站起来观察我们木排所处的状况。接着他作出决断:“把挂牛子摘了,将排拆成两节,一节一节地往下整就容易多了。”我觉得有理,就站起来去摘前后排连接的挂牛子。汪队长拦住我说:“不行,看脚都砸成啥样了,你老实坐着。”我说:“这算啥呀,只是脚面上刮了一下,不耽误干活。” 祖传秘方
太阳将西的时候,排木遇着了一个硕大的河滩,我们俩商定,就在这河滩边靠岸,埋锅造饭,准备过夜。
这天的天有些阴,我们怕晚上下雨,就在河边的小树枞里拿油布用几根木棍支起一帐篷,在里面睡觉。 第二天一早,忽然发现昨晚那条长长河滩已经成了一片汪洋。咦,这山里的事就是怪,昨晚没下雨呀,哪来的水呢?汪志春说:“咱这里没下雨,说不定上边下大雨了,这肯定是上游发过来的洪水。” 过不一会儿,汪志春慌张地过来告诉我,我们的木排不见了。我一听也慌了,赶快往河边跑。 “肯定是被洪水冲走了。”汪志春说。我惊讶得张着嘴,半天才说:“是我昨晚没把搲驴子钉结实,让水给冲了。我也没寻思能发这么大水呀。”汪志春说:“这么大水,钉再结实也白搭。咱们赶快顺着河沿撵去,无论如何咱得把木排找回来。”我把手里的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说:“咱走。” 我们俩也顾不上做饭吃了,饿着肚子就顺着河堤找木排。 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走了有六七里地。太幸运了,就在一个高台下面发现了我们的木排。木排在一个稳水流里横着,缓慢地移动。河岸的土台子离水面足有五六米,好几次在木排靠近崖岸边的时候,我想跳到木排上去,都被汪志春制止了,因为土崖坡实在有些高。 又跟着走了一段路,想着等河岸跟水面低下一些,再下河弄排。可是,我们走的这边河岸正巧全是高高的崖壁,对面的河岸才是沙滩平地。走着走着,越走越觉得不妙,从河道的走向的趋势可以判断,不远的地方河道就将进入急流地段了。如果木排进入急流河道,无人控制的木排走不多远就会在乱流中被乱石或石壁撞散。 不能再犹豫了。前面有个相对低些的台子,木排走到那块,我瞄准木排,纵身跳了下去。 想不到,多少天来泡地水里的木排,表皮已经长出了一层光滑的青苔。我的双腿落在木排上的那一刹那,立即滑倒了,身体像装满粮食的麻袋一样重重地摔在木排上。腿部钻心地疼痛让我禁不住惨叫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试着动弹了动弹,发觉自己已经无法站立起来了。 我还是忍着剧痛,爬到排尾,抓起搲驴子就往岸上扔,可是岸崖太高,怎么也扔不上去,汪队长让我别着急,歇一会儿再扔。当随着水缓动着的木排来到一处稍低些的崖壑时,我喊叫汪志春作好准备,自己仰身朝天,奋力将搲驴子朝崖头上甩了过去,汪志春弯下身来一接,抓住了搲驴子的尾把。他跑了几步,找到个合适位置,将搲驴子插入地下,排木终于被控制住了。 汪志春费了老劲,才将我弄到岸上,他掀开我的裤腿一瞧,整条右腿已经发紫变黑。汪志春试着将我的腿上下左右的摇了几下,见我还忍得住,说:“兴许骨头还没事。啊呀,你小子怎么尽干玄事啊,那么高的地方也不寻思寻思就敢往下跳?傻兄弟啊,上山下河可不能逞能,听见了不?” 我听出汪志春嗔怒中对自己的赞赏。觉得自己摔这一跤将木排救回来了也值。只是,我这熊样了,往下还怎么走排呀。 歇了一个下午,不见腿有任何好转。吃完晚饭,汪志春翻开内衣,解开一个塑料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块蒜瓣大小黑乎乎的东西,掰下一块绿豆般大小的一块黑玩意儿,让我吃下。我问是啥,他说是药,我问啥药,他说祖传的治伤药。我说,你这祖传药跟济公从身上搓下来的汗泥咋这么像呢?汪志春说,别管什么泥,你吃了腿就不疼了。 还真管用,我捏着鼻子把汗泥吞下后,当天晚上,大腿就不那么疼了。早上醒来,虽然大腿仍旧双黑又肿,可我已经能拖着伤腿起来走动了。能动弹我就呆不住,为了尽快离开这个蚊子小咬肆虐的鬼地方,我要求赶紧开排。 直到把木排放到家了,一次在汪志春家吃饭,我重提起他那汗泥一般的祖传药,汪志春这才告诉我实情:“啥祖传药,那是大烟膏子。”汪志春的话惊得我差点从炕上栽下来。 叠被
开排以来没有一天不出事的。接连发生的艰难险阻,导致我和汪志春整日处在惊恐之中。就这么几天,我觉得自已完全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遇事毫不在乎,每天一踏上排,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合上眼,对着河流前方默默地祷告,我祈求老天爷、上帝、佛主、上仓、真主、河神爷……所有的神明都来保佑我,保佑我平安和顺利。
每顿饭前,我都会诚挚地先舀出第一勺饭食撒进河里,敬河神爷先吃。在岸上,不论老鼠长虫蜈蚣我都不打,下了河,不管见到什么鱼虾螃蟹蝲蝲蛄的我都不逮。后来甚至连蚊子小咬我都不拍了,撵跑了完事。变得如此善良,不为别的,只怕有报应。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如此迷信,我甚至希望这个世界最好真的有神灵存在,真的有神在主宰世界。这样,我才会有地方求助,求助神灵能帮助我。只有神灵才能给自己依靠、安慰和希望。
可是,不管自己变得多么恳挚和虔诚,灾难仍然按部就班出其不意地降临。 这一天,我们的排本来在河道上走的好好的,一切显得十分平静,突然,前面就出现了一棵横卧在水面上的倒木。这棵倒木有两股分支,一支在水面上面,另一支叉却没埋在了水下。我们只看见了上面这一股树枝,就想偷个懒,从树枝下钻过去,结果这一钻,正好就被埋在水底下的另一道树杆给挂住了,停止不前的排木被水流冲得横卧了过来,就动弹不得了。 本来,被倒木挂住了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如果水不太深话,人下水去,设法将木排挂住的地方撬开,木排就能动弹了。可是,偏偏祸不单行,就在我们的排掛住的当口,我们后面紧接着过来了一张排,这张排离我们实在太近了,根本无法靠岸躲避,就径直朝我们的木排撞了过来。汪志春见事不妙,对我大喝了一声:“赶快跳水。”我舍不得木排上的东西,着急喊道:“粮食和行李怎么办?”汪志春喝道:“啥也不要,快跳。” 后面的木排迅速且肆无忌惮地朝我们木排冲压了过来。汪志春从河水里钻出头来,见后面木排上的两个人还傻呆在木排上不知所措地站着。就朝着他们大叫:“跳,跳,快跳水,要不就让木排把你们夹成饼馅了。”俩人省悟了过来,慌乱地扑进水里。 两张木排“嘣”地一声撞在了一起。后面的木排把我们木排的猛然一顶,翘起了排头,就跟长了腿似地窜上了我们的木排,骑在了我们木排的上面。我们木排上的窝棚像拨拉桌上的豆子似地被抹进水里,粮食和被褥瞬间消失。 冲撞的巨大力量,将倒木横在水里的权桠撞成两截。倒木一断,急流中重叠的两张木排开始移动起来,朝着下游跌跌撞撞地漂流而去。 排木过去后,我看见我们的行李在河当中漂浮了起来,我划水过去,将行李捞了上来。粮食嘛,早已不见踪影。 我们把撞烂的木排重新扎好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在奎勒河上走排,出这样的事,两张排上的人谁也不可能怨谁。整理好木排就各自分道扬镳了。 木头相撞几下倒是没啥,粮食和铁锅落了水倒是成了大事。这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里,没粮食没锅,我们吃啥呢? 在岸边上重新扎排的时候还好,汪志春带着我进了丛林,采了些野果充饥。我们采的大多是都柿,两个人把牙都吃倒了,嘴也染黑了。另外我们还采到了一些蘑菇和木耳,虽然所幸汪志春还贴身带着一盒用塑料布包好的火柴,可是光有火没锅也不行呀,我们只好把木耳洗洗生吃了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重新上路。出了排没走多少路,肚子就饿得撑不住劲了。我俩早早地收了排,上岸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从树林子里转了一圈回来,我蹲在木排洗着采回来的东西。正摸摸索索洗着,就发现水面上漂过来一个白白的东西。仔细瞧瞧,像是个动物尸体。我叫来了汪志春,汪志春一看着急地说:“快把它捞上来瞧瞧。”我一把够不着,就跳下水去将这玩意儿捞了上来。汪志春拉过脑袋一看,说:“嘿,怎么是只羊啊,还是破了膛去了毛的?”我问:“瞅瞅能不能吃?”汪志春说:“是肉就能吃。”我鼻子尖,嗅到一股异味,我说:“可能死好几天了,肉都泡臭了。”汪志春说:“别穷讲究了,用沙子搓搓,架火上烤,指定香。” 乞食
靠着那头火烤的死羊,我们在河道上又撑了两天。 第三天,阳光明媚。河道围着一座山峰打转,水平稳的很,河面也逐渐开阔了。 忽然,在对面山腰丛中传过来一阵女孩子的嘻笑声,嘻笑中有对话,几句对话之后,一个女子突然放开嗓子唱了起来。能听出来,唱得是这一带的民族民歌,不是达斡尔的那就是鄂伦春的。 突如其来的歌声,恍如隔世般地惊动了我,犹如自己瞬间就从月球重归到了人间。歌声不是美的让自己陶醉,而是犹如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亲切地感觉到了自己还在活着,生命在脉动。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呀。 泪水从我的眼眶里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强烈地在激动着,站在排尾,竭尽气力地大声号叫起来:“老天爷,你可让我们出山啦。” 终于,我们来到了放排以来的第一个见到的屯子。 进了屯子,我急不可耐地就进了头一户人家。在院外,我大声询问:“家里有人吗?有人在家吗?”不一会儿,屋里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能看出来,他一见到我们,就知道我们是想干什么了。他有些冷漠地说:“进来吧。” 等我们俩打开篱笆门进了院,汉子已经回屋里端出两碗苞米楂子粥,他递给我们说:“快吃吧。” 多少天没见到粮食了,我们俩顾不得客套,接过碗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汉子边卷烟边问:“你们是哪儿的?”我说,我们是莫旗兴隆公社的,是为办电出来放木排的。汉子说:“听你口音怎么不像本地人嘛。”我说我是浙江知青。汉子有些惊奇,问:“你真是浙江人?这么多年了,我是头一次见到浙江人进我们屯啊。我跟你说,我们家祖上也是从浙江搬过来的。”
汉子的话让我惊异,急忙问他祖上是浙江哪里人,为何会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汉子说:“我们祖上是前朝那会儿为躲避灾祸过来的,原来是浙江建德人氏。”我连忙套近乎说:“建德?建德就在我们隔壁呀,哪咱还是亲老乡哎。” 屯子已经越来越稠密,虽然遇到的大多是达斡尔屯子,可是达斡尔人慷慨、善良,只要锅里有食,决不会自己留着而让我们饿着。当然,最高兴的是遇上个有知青的屯子。找到知青点,知青们不光管我们饭,还能管我们住。 二十多天后,我们把排放到了莫旗老山头。
来源:新三届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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